言笑晏晏的模样,这一刻陌生的萧瑟,竟让他手足无措起来。他二十岁进士及第,文辞卓著,早入朝班,几乎是用文章谀辞伴着薛崇简长大的、薛崇简出生、每年生辰、大婚、封王,他都写过贺辞。他看着这昔日的天之娇子,擅尽四朝的繁华,直到今日成为孑然一身,同他相逢于这飘渺云水之上。李峤轻轻打了个寒战,这从圆满到畸零的轮回,于他似是一道谶语,将一些他早已明白的却又刻意回避的道理,推至了他面前——好比盈虚有数,好比天地逆旅,光阴过客。
他们都是迁客离人,沦落天涯之际寻不出言辞来安慰,只是尴尬一笑道:“原想着下了楼就去拜会郎君的,不想在此处巧遇了。”薛崇简淡淡一哂道:“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。”李峤愣得一愣,知他隐有讽刺之意,李峤扶着窗棂沉默半晌,叹了口气道:“我这一生上亏名教,下负恩主,合该有此报应。”薛崇简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到李峤身上,他低声笑道:“先生,这阁子一场水来,也许就化为丘虚,你的文章却是能流传千古的。你的才调只有百年后人才能仰慕,你的功罪,也只有百年后人才能评判。文章功业,原本与眼前富贵虚名无关。”
李峤浑浊的目光与薛崇简一对,忽然颤声道:“笔,拿笔来!”随行的仆童忙从行囊中取出笔墨纸砚,李峤舔舔笔,落笔写道:“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,汾阴后土亲祭祀。
斋宫宿寝设储供,撞钟鸣鼓树羽旂……”
他风中残烛一般的身形,在执笔的那一刻,忽然异样挺拔起来,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,也焕发出光彩,他挥洒笔墨之时,大开大合,便似拔剑的将军气象吞吐。周遭游人见这老者奋笔疾书,好事之人都凑过来看热闹,众人面上的神情逐渐由诧异到钦羡,由钦羡到骇然,几乎每一句落,都爆发出一阵惊呼:“汉家五叶才且雄,宾延万灵朝九戎。
柏梁赋诗高宴罢,诏书法驾幸河东。
河东太守亲扫除,奉迎至尊导鸾舆。
五营夹道列容卫,三河纵观空里闾。
回旌驻跸降灵场,焚香奠醑邀百祥。
金鼎发色正焜煌,灵祗炜烨摅景光。
埋玉陈牲礼神毕,举麾上马乘舆出。
彼汾之曲嘉可游,木兰为楫桂为舟。
櫂歌微吟彩鹢浮,箫鼓哀鸣白云秋。
欢娱宴洽赐群后,家家复除户牛酒。
声明动天乐无有,千秋万岁南山寿。
自从天子向秦关,玉辇金车不复还。
珠帘羽扇长寂寞,鼎湖龙髯安可攀。
千龄人事一朝空,四海为家此路穷……”
他写到此处,似是将力气耗尽,伏案只是颤抖。薛崇简上前接过他手中之笔,续写道:“豪雄意气今何在,坛场宫馆尽蒿蓬。
路逢故老长叹息,世事回环不可测。
昔时青楼对歌舞,今日黄埃聚荆棘。
山川满目泪沾衣,富贵荣华能几时?
不见只今汾水上,唯有年年秋雁飞。”[1]
一首长歌收刹,围观之人反倒寂静无声,这诡谲的寂静中,李峤缓缓抬头,已是泪流满面。薛崇简却是神色从容,只是如玉面颊上挂了两滴水珠,他也不擦拭,转头轻轻牵起武灵兰的手。武灵兰一身白裙被高台的劲风鼓荡,反是显出她纤弱身形,她的脸色与衣裳一般无二,她通身便如一片洁白的鹤羽,随时都会凌风化去。薛崇简的手下意识紧了紧,低声道:“走吧。”他们在游人的惊异目光中相携下楼,听见身后传来李峤苍老虚弱的呜咽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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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上皇终究不放心李成器独自远赴蒲州,派了一名内侍跟随,他们拿着内侍省赴东都的采办文牒,一路州郡未加拦截。两人快马加鞭,终于在第二日中午,寻到了蒲州别驾府。
施淳正拿着扫帚在院中打扫落叶,听得有人咚咚砸门,也自诧异,忙去开了院门,大吃一惊,道:“殿下!”李成器骑了将近两日的马,几乎不能行走,踉跄向内跌了两步,施淳扶着他道:“殿下怎么到蒲州来了?”李成器急道:“花奴,花奴在哪里?”
他如此焦灼,施淳反倒稍稍平静下来,他打量李成器一眼,见他身上襕衫尽是泥点尘土,面容也十分憔悴疲惫,且身边只带了一个内侍,与亲王出行的气派全不相符,约略猜到了他的行径,心中不由微微一沉道:“郎君和娘子晨起出门了,您先进来歇歇,让老奴给您倒盏水。”李成器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,愣住道:“他不在?”施淳不动声色扶着他道:“请殿下移步房内。”李成器无奈之下也只得随他进去,对那内侍吩咐:“你在此处守着。”
施淳带他来到堂上,先扣了门上机括,才转身补行大礼,以手加额向李成器跪倒道:“殿下千岁!一别逾岁,不知殿下玉体是否安康?”李成器急道:“花奴去了哪里,你快让人寻他回来。”施淳抬头望了李成器一眼,道:“请殿下恕老奴多嘴,殿下此来,是出任蒲州刺史么?”李成器一怔道:“不是。”施淳道:“那是奉圣旨接我家郎君回长安?”李成器道:“不是,是我想见花奴,求你告诉我,花奴在何处,我只有这半日时光,耽搁不得!”施淳追问道:“如此,殿下是微服离京的?”
李成器不解这素日寡言少语的老仆为何今日只是聒噪不休,急道:“你莫管这些,我要见花奴!”施淳问道:“见过之后呢?殿下又该如何安置我家郎君?可是殿下西归长安,仍是将我家郎君留在此地?”
李成器被施淳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,他其实并未想任何将来之事,他心中也知此番私自出京罪名太大,回去之后还不知是怎样的惩处等着他。他管不得那些,他只知道再没有何种刑罚,比天各一方的思念更折磨他。花奴离京之时,他被软禁宫中,花奴曾用生命呵护了他,在花奴最痛苦之时,自己却不在他身边,他欠他太多。虽然他无力救花奴出苦海,但至少可以听听他的哭泣,可以轻轻地拍一拍他,让他相信,自己这一年来,无一刻心中不在念着他。李成器黯然道:“我现在还无法带他回去,但我得让他存一线指望,我和太上皇定会努力为他求一纸赦书。”
施淳仰脸望着这少年亲王面上的疲惫与痛楚,他太熟悉这神情,这便是一年来薛崇简刻意去压抑,却怎么也压不住的神情。他看着薛崇简长大,李成器与薛崇简一段因缘,他心知肚明。他是个厮仆,不似那些读书人,会将痛楚细细咀嚼成可供后人传诵的诗文,但他对那孩子的心疼,无需用言语表达,他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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